六、七年前在南边，每日上课途中听朗读版的小说名著。某日听得五迷三道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：《西游记》是说部中的李白，《红楼梦》是稗史里的杜甫。李白的“问君西游何时还？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！”杜甫的“江山故宅空文藻，云雨荒台岂梦思”句，仿佛也能分别照应两部小说的情怀。呵呵，兴会之见，不足深论。下面与前番《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》一样，仍是听《西游记》的零碎感想。1、《西游记》第19回三藏见到乌巢禅师，拜伏于地恳求，禅师传以《多心经》后要离开，又被三藏扯住，定要问西去的路程端的。禅师笑着说了一通“顺口溜”，什么“野猪挑担子，水怪前头遇。多年老石猴，那里怀嗔怒”，惹得孙悟空心中大怒，举铁棒望上乱捣。有趣的是唐僧“扯住”禅师“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”和禅师嘻笑的态度。2、第21回叙孙悟空与*风怪打斗，被那怪一口风吹得眼珠酸痛，护法伽蓝化身老者给他上了眼药，说是宁心睡觉，明早就好。当晚悟空坐在铺上，转运神功，直到有三更后，方才睡下。不知炼得什么功？第2回菩提祖师传授筋斗云，那一夜悟空也曾运神炼法，掌握了筋斗云。这似乎是书中仅见的两次悟空炼功。3、第23回开篇道：“这回书，盖言取经之道，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。”这种回前提示本回意义的叙述方法，全书似只此一例。话本小说中则有时可见，如《拍案惊奇》卷四十开篇“这回书叫做《三拆仙书》，奉劝世人看取：数皆前定如此，不必多生妄想。”另有些话本用此一句式在篇末提示题目。4、第24回叙五庄观大殿壁中挂着五彩装成的“天地”二大字，设朱红雕漆的香几，几上有*金炉瓶，证道本夹批“如此供奉之法，绝无仅有。请问世间皇冠羽流，目亦曾见，耳亦曾闻否？”此非道徒不能道出。民国连环画据此绘出。另，五庄观何义？小说无解。悟元子谓“乃五行并行而不停”，仍有不明不白之处。5、孙悟空的瞌睡虫有两种，第25回首次使用，小说描写它是他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，带在腰间。第77回却说是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，那次他用了十个，留两个“做种”；第71、84、86回所叙是他拔毫毛嚼碎，暗念咒语变的，使用后还可收回。瞌睡虫的模样、如何带在腰间等，则莫可究诘。6、长生不老是仙妖的共同理想，追求长生的方法则各不相同，第27回白骨精首次提到传闻唐僧本是金蝉子化身、十世修行的原体，有人吃他一块肉，长寿长生。之前第20回唐僧曾被*风岭妖精捉去，妖精们虽有“或煮或蒸，或煎或炒，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”的想法，但只当是“聊具一馔”，未闻有长生之求，真是有眼无珠。如果他们知道吃了唐僧可以长生，会不会豁出命了也要吃上一口。很多妖怪都是在拿命博长生，好荒谬啊！7、第27回白骨精两次图谋唐僧未遂，心想这些和尚“若过此山，西下四十里，就不伏我所管了。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，好道就笑破他人口，使碎自家心。我还下去戏他一戏。”她不一定非要吃唐僧不可，问题是唐僧经过了她的领地，想吃而吃不上，实在丢不起这个妖。可见，太好面子也会令人妖性大发。8、第28回悟空被唐僧赶回花果山,树起“重修花果山，复整水帘洞”的花旗。他去四海龙王处“借些甘霖仙水，把山洗青了。前栽榆柳，后种松楠，桃李枣梅，无所不备”。第30回更有一大段赞词，引得八戒艳羡道“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”“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，也不做甚么和尚了。”而大圣居然放得下！9、第30回叙*袍怪向宝象国公主道歉，“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，见他错敬，遂回心转意”，*袍怪要变做俊俏者去见国王，公主“十分欢喜”，并说：“你这一进朝啊……千千仔细，万万个小心，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，露出马脚，走了风汛，就不斯文了。”这些描写与口吻，都有违公主急于摆脱妖怪的心理。10、第31回叙*袍怪本天宫奎木狼，玉女欲与其私通，他恐点污天宫胜境，乃在玉女思凡先下界去后，不负前期，也下凡与她配作夫妻。既维护了天宫圣洁，又尊重了感情，简直可以说是有情有义有责任感的好汉子。被降伏后，玉帝贬他去烧火，说是带俸差操，有功复职，处分不算严重。但不知其原职是什么？11、第32回平顶山逢妖，孙悟空想到“乍入芦圩，不知深浅”。稍加检索，此俗语另外只见《金瓶梅》第71回何太监所说“我家做官的，初入芦苇，不知深浅。”不知其使用范围如何？《水浒传》描写石碣村湖荡、梁山泊等强人出没之所，都是茫茫荡荡芦苇野水，正为不知深浅要害处。古代书画中芦苇则往往具有萧疏之美。12、第33回孙悟空为了替师父压惊，打了一路棒，“上三下四，左五右六，尽按那六韬三略”，可见其弄棒自有路数。第31回叙孙与*袍怪打斗，也各有讲究，“猴王铁棍依三略，怪物钢刀按六韬”；第75回老魔则夸自己的宝刀“锋刃依三略，刚强按六韬”。所谓刀棒依按六韬三略，虽属套话，却未必尽是浪言漫语。13、第34回二魔被悟空装进葫芦化了，老魔闻得，倒地大哭道：“贤弟呀！我和你私离上界，转托尘凡，指望同享荣华，永为山洞之主；怎知为这和尚，伤了你的性命、断吾手足之情！”满洞群妖，一齐痛哭。同回还两次写其大哭，并有诗为证“鸿雁失群情切切，妖兵绝族泪潺潺”。如此大写妖魔哀痛，却也少见。14、《西游记》两用“作死”一词，第17回孙悟空去打偷了唐僧袈裟的黑风怪，骂门口小妖“你个作死的孽畜！”第35回平顶山老魔的舅爷狐精阿七大王挑战孙悟空，孙骂道“你这伙作死的毛团，不识你孙外公的手段！”黑风洞怪、阿七大王都不经打，正合了网语所谓nozuonodie。其实，不少妖怪都是自取灭亡的。15、第36回降伏平顶山妖魔后，取经四众再次上路：“［唐僧］攀鞍上马，猪八戒挑着行李，沙和尚拢着马头，孙行者执了铁棒，剖开路，径下高山前进。”虽然这样的情形并不稀奇，但每一次都给人以一种进入“新常态”的感觉。李评本第32回插图描绘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形。悟空虽没有执棒，但还是在前面探路。16、乌鸡国事新奇可观，如第37回澹漪子评“以为妄，则传中已凿凿言之；以为真，则我东震旦正史、稗乘诸书中，绝未闻有此。”直是中土魔幻版哈姆雷特。然此三回最精彩处还是孙、猪二人的言谈表现，诙谐而有情理，甚或冠绝全书，李本第38回总批“描画行者耍处、八戒笨处，咄咄欲真，传神手也。”是极！17、第39回悟空逼八戒哭乌鸡国王，八戒哭将起来，哭到伤情处，唐僧也泪滴心酸。而孙用韵白说破真相，使妖道惊走，气得沙僧爆躁如雷，八戒高声喊叫，埋怨行者是急猴子“你就慢说些儿，却不稳住他了？”这些地方，虽如闻其声，终令人有字不留声、文不传音之憾。18、第40回红孩儿变作七岁顽童，高吊在松树梢头，连叫“救人！”唐僧说：“徒弟，这个叫声，不是*魅妖邪；若是*魅妖邪，但有出声，无有回声。你听他叫一声，又叫一声。”“但有出声，无有回声”应是民间想像的*怪特点之一。红孩儿要么不属于一般*怪，要么忒会遮掩。19、第41回，行者对红孩儿怪道：“还我师父来。”那怪道：“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，也与我做得按酒。”西游路上妖怪多想吃唐僧以求长生，但像红孩儿怪这样理直气壮的却也少有。第74回狮驼山怪有意吃唐僧，行者闻言大怒道：“他怎么算计要吃我的人！”在这些表述中，唐僧简直像一个私人物品。20、第42回悟空请观音菩萨，一直充当内视点人物，他看到“菩萨火性不退”，怒将净瓶掼往海里而有神龟驮出；菩萨与他同行，他又看到菩萨“卖弄神通”，用莲花瓣儿渡他过海，命土地众神将生灵都送在巅峰安生，然后方倾水淹妖乃至收伏红孩儿等等。孙由主角变为旁观者，角度灵活，亲切诙谐而不失敬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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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学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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